镜花辞镜花辞树

六月的江城像被泡在蒸笼里，连着半个月的闷热后，终于在傍晚憋出了一场暴雨。

墨色的乌云压得极低，像是要把整片别墅区的鎏金屋顶都砸穿，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混着风卷过香樟树叶的哗哗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雨网。

林微雨站在苏家别墅的雕花铁门外，浑身己经湿透。

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得近乎嶙峋的肩膀，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沾着泥点——那是她从城郊的公交站跑过来时，不小心踩进积水坑留下的。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包口用别针别了三道，里面装着她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张被塑料膜裹了三层的出生证明。

雨水顺着她额前的碎发往下淌，模糊了视线。

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只有掌心攥着的铁门栏杆，还带着一丝金属的余温。

这是她第一次来江城的富人区，沿路的别墅一栋比一栋气派，雕花的围墙里种着她叫不出名字的树，路灯下的草坪修剪得像绿色的绒毯，和她住了十八年的、墙皮剥落的平房，像是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

就在半小时前，养母李桂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拉着她的手把出生证明塞给她。

老人的手枯瘦得像老树皮，声音断断续续，却每个字都砸在她心上：“微雨……去苏家……找你亲生父母……那才是你的家……”她那时还在哭，说要留下来陪养母，可李桂兰却摇着头，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苏家的地址。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你本该过好日子的……”养母的眼泪混着浑浊的眼翳，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心口发疼。

出租车师傅把她放在别墅区门口时，还特意多看了她两眼，那眼神里的疑惑像针一样扎人。

她攥着纸条，在雨里走了十分钟才找到这栋编号为“8”的别墅，可站在铁门外，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里面的人会不会相信她，更不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会不会接纳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

犹豫了三分钟，风裹着雨丝灌进衣领，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养母病床前的眼神，想起医生说的“后续治疗需要一大笔钱”，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冻得发僵的手，用力敲了敲铁门。

“咚咚——咚咚——”敲门声在暴雨里显得有些微弱，她等了几秒，又加重力气敲了几下。

首到指节都敲得发红，门内才传来一阵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女声：“谁啊？

这么大的雨……”随着“咔哒”一声锁响，铁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穿着藏青色围裙的老妇人探出头来。

是苏家的老佣人张妈，在苏家做了二十年，看着苏曼琪长大，眼里向来只有苏家大小姐一个孩子。

她看到门外浑身湿透的林微雨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警惕：“你找谁啊？

这是苏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林微雨的心跳得飞快，她往后退了半步，让张妈能看清自己的脸，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却还是努力咬字清晰：“阿……阿姨，我叫林微雨，我……我是苏家的女儿，我找苏振邦先生和柳玉茹女士。”

“什么？”

张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湿透的校服和沾着泥点的小腿上停留了很久，嘴角撇了撇，“你是不是搞错了？

苏先生和苏太太只有曼琪一个女儿，哪来的第二个？

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赶紧走，不然我叫保安了！”

说着，张妈就要关门。

林微雨急了，伸手抓住铁门的栏杆，把怀里的帆布包往身前送了送，声音提高了几分：“我没搞错！

我有证据！

这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有我爸妈的名字，我真的是他们的女儿！”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雨里显得格外单薄。

张妈被她抓着栏杆，关不了门，正想发火，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缓缓驶来，车灯刺破雨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光影，最终停在别墅门口。

车门打开，一把黑色的定制伞先伸了出来，接着，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弯腰下了车。

苏曼琪今天刚和朋友在市中心的西餐厅吃完饭，做了新的指甲，还喷了限量版的香水，此刻正嫌恶地皱着眉，把溅到裙摆上的雨珠掸掉。

她踩着十厘米的银色高跟鞋，鞋跟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走到门口时，正好看到抓着铁门栏杆的林微雨。

“张妈，怎么回事？

这是谁啊？”

苏曼琪的声音带着富家小姐特有的娇纵，目光落在林微雨身上时，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她今天化了精致的淡妆，眼尾的亮片在廊灯下发着光，和林微雨苍白憔悴的脸比起来，像是一朵开得正盛的玫瑰和一株被雨水打蔫的野草。

张妈赶紧迎上去，压低声音说：“曼琪小姐，这丫头说她是苏先生和苏太太的女儿，还拿着什么出生证明，我看就是个骗子，正想赶她走呢。”

“骗子？”

苏曼琪挑了挑眉，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微雨。

她比林微雨高半个头，加上高跟鞋的优势，几乎是俯视着对方。

雨水把林微雨的头发泡得发胀，贴在脸颊两侧，露出的额头饱满，眉眼间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这一点让苏曼琪心里莫名地窜起一股火。

她伸出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戳了戳林微雨的肩膀，语气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你说你是苏家的女儿？

有什么证据？

就凭你这一身穷酸样？

我爸妈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女儿？”

林微雨被她戳得往后退了一步，肩膀传来一阵刺痛，却还是倔强地抬起头，把帆布包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裹着塑料膜的出生证明，递到苏曼琪面前：“这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有苏振邦和柳玉茹的名字，还有医院的盖章，我没有骗你。”

苏曼琪瞥了一眼那张泛黄的纸，连碰都懒得碰，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被林微雨身上的雨水弄脏自己的裙子：“谁知道这东西是真是假？

现在伪造证件的人多了去了。

我看你就是想攀高枝，故意来我们家碰瓷的吧？”

“我没有！”

林微雨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用力攥着出生证明，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真的！

我养母告诉我，当年我在市中心医院出生，是被抱错的，这就是我找亲生父母的证据！”

“抱错？”

苏曼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捂着嘴笑了起来，笑声在雨里显得格外刺耳，“你编故事能不能编得像一点？

抱错孩子这种狗血剧情，也就电视剧里才有。

我劝你赶紧走，不然我现在就给我爸打电话，让他叫保安把你抓起来，告你骚扰！”

林微雨看着苏曼琪嚣张的样子，心里又委屈又生气。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很容易让人怀疑，可她没有撒谎，这一切都是真的。

雨水还在往下浇，她的嘴唇冻得发紫，浑身发冷，却还是不肯放弃：“我不走，我要等苏先生和苏太太回来，我要亲自跟他们说！”

“你还敢跟我犟？”

苏曼琪的脸色沉了下来，她最讨厌别人跟她对着干，尤其是这个看起来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穷丫头。

她抬手就要去推林微雨，张妈赶紧拉住她：“曼琪小姐，别跟她一般见识，淋了雨该感冒了，先进屋吧。”

就在这时，别墅的大门突然开了，柳玉茹穿着一身真丝睡衣，披着披肩走了出来。

她刚在楼上敷面膜，听见楼下的动静，还以为是苏振邦回来了，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门口的闹剧。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苏曼琪身上，随即转向林微雨，当看到林微雨的脸时，瞳孔猛地一缩，手里的披肩差点掉在地上。

“你……你是谁？”

柳玉茹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往前走了两步，仔细打量着林微雨的眉眼。

这孩子的眼睛，这鼻子，分明和苏振邦年轻时一模一样，就连嘴角的那颗小痣，都和她自己如出一辙。

林微雨看到柳玉茹，心里一紧，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漂亮，穿着精致的睡衣，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浑身散发着贵气。

她深吸一口气，把出生证明递过去，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阿姨，我叫林微雨，我……我是你的女儿，这是我的出生证明。”

柳玉茹没有接出生证明，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林微雨的脸，脑子里一片混乱。

十八年前生孩子的场景突然涌上心头——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护士抱着孩子时躲闪的眼神，还有她醒来后，看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时，心里莫名的陌生感……这些被她忽略了十八年的细节，此刻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苏曼琪看到柳玉茹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上前挽住柳玉茹的胳膊，撒娇道：“妈，你别听她胡说，她就是个骗子，想骗我们家的钱！

你看她穿的那样子，怎么可能是我们家的人？”

柳玉茹被苏曼琪的声音拉回神，她看着身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又看了看门口浑身湿透的林微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疼又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波澜，对张妈说：“张妈，先让她进来吧，这么大的雨，别在外面淋出病来。”

“妈！”

苏曼琪不敢相信地看着柳玉茹，“你怎么还让她进来啊？

她就是个骗子！”

“曼琪，别说了。”

柳玉茹的声音有些疲惫，她看了林微雨一眼，“先让她进来，有什么事，等你爸回来再说。”

张妈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打开了铁门。

林微雨站在门口，看着别墅里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客厅，看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还有墙上挂着的巨大全家福——照片里，苏振邦搂着柳玉茹，苏曼琪站在中间，笑得灿烂。

她的脚步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迈进去。

“进来吧。”

柳玉茹转身往屋里走，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张妈，给她找件干净的衣服，再煮碗姜汤。”

林微雨点了点头，跟在柳玉茹身后走进别墅。

冰凉的雨水滴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像是她十八年来走过的路，坎坷又迷茫。

她知道，从踏进这扇门开始，她的人生，就要彻底改变了。

而客厅墙上那张全家福里，苏曼琪看着她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紧紧攥起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