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投我的名字里,周隽赫然在列。
那时我暗恋他六年,视他为骄阳。
他一笔一画,嘲讽了不知天高地厚向他表白的我。
多年后,财经频道主持人采访周隽,问他人生有无后悔之事。
周隽看着镜头说: 高中时错把珍珠当鱼目,不小心被别人抢了去,七年来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好在她现在单身,我还有机会。
他口中的别人,正在和我吃饭,闻言绅士地放下刀叉,把切好的和牛推给我,说有事要去打个电话。
海景阳台上,他冷声吩咐: 环宇融资到 C 轮了是吧,让北投、利日、驰生全部撤资。
1
班里男生弄了个票选丑女的活动。
那本投票本传到我手里的时候,全班瞬间安静了下来。
本子第一页投的是班花,第二页投的是班丑。
班花一项,竞争激烈;班丑一项,毫无悬念。
一连串都是我的名字。
全班 21 个男生,有 17 个投了我。
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
单眼皮,厚嘴唇,皮肤偏黑,发型老土,脑门上还有痘痘。
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没渴望过爱情,更没渴望过周隽的喜欢。
但看到周隽字迹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克制不住地下沉。
我与他相识六年,也喜欢了他六年。
我没想到,他会在我跟他告白的第二天,这样毫不掩饰地贬损我。
跟他告白,是个意外。
那会儿我在路口帮家里看水果摊,周隽经过,我喊住他,递给他一兜子水果,说是他妈妈买的。
路灯下,他长长的睫毛低敛下来: 尹孜孜,我不需要同情。
他松手不要,我没接住,苹果和梨滚落了一地。
就像那时他的自尊心,脆得像张纸,一撕就碎了。
我脱口而出: 周隽,我没同情你,我是喜欢你,所以想对你好。
又故作轻松道: 往你抽屉塞牛奶饼干巧克力的女生那么多,多我一个也不多吧?
过了三秒,也可能是三十秒,我不知道,他终于开了口。
对不起啊,我不喜欢你。
拒得干脆,走得潇洒。
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好难过的。
我自嘲笑笑,把苹果一个个捡起来,掸掉泥土,又往水果摊招呼生意去了。
我家在省城最后一片老旧平房区,这儿破败、拥挤、吵闹。
人么,疲于奔命,也无心收拾自己,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穷和累。
周隽不一样,他是家中横遭变故,别墅被抵押,才暂时搬来了这里。
以前,班里没人知道我妈在周隽家当保姆,他照顾了我的自尊。
现在,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表白,同样也是想照顾他的自尊。
否则,我是绝不会将这喜欢宣之于口的。
可向他表白后,他似乎变了,从对我无感,变得厌恶我。
2
晚自习教室里,他的字迹晃得刺眼。
笔锋凌厉,字如其人。
我回头看向周隽,他淡漠地回看我,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曾经的骄阳,此刻变成了冰箱里的灯。
班上所有男生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我的反应。
长得丑还玻璃心,那就完蛋了。
圆珠笔在我手里飞快地旋转,几次落到本子上。
我深吸一口气,大笔一挥,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回头冲他们扬了扬本子: 我也投我自己一票。
不想被人嘲讽,那就先自嘲。
那天晚上,男生们一个比一个头埋得更低。
放学的时候,好几个投了票的男生来跟我道歉,说是开玩笑的,还说我痘痘如果消了其实也蛮好看的。
我都笑着说没关系,因为他们怎么看待我,我根本不在意。
至于周隽,我也不想在意了。
晚上,我在巷子口拦住他,把想说的一股脑儿都说了。
周隽,我曾在你家书房借过一本《简爱》,里面有句话我现在送还给你: 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
很显然,在你们眼里,丑人是没有心,也没资格难过的。
可笑的是,你们也不算恶人。你们会为网络上的善举热泪盈眶,为新闻里的恶行义愤填膺,却也会欺辱着自己的同学而不自知。这样的晚自习小游戏,你们觉得好玩也就玩了,会不会伤害别人,你们根本不在乎。
以前我以为你不一样,原来你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周隽,我收回我昨天的表白。
曾经的他,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如今的他,稀松平常,不过尔尔。
不管我是美是丑,这样的他,都不值得我喜欢。
那天,他一向漠然的眼底有了不一样的东西,但,我已不想探究了。
没过多久,我换了座位。
换到了全校最目无法纪的学生——覃兆一的旁边。
他是唯一没有参与投票的男生。
也是周隽会刻意避开的人。
3(周隽视角)
周隽在那个充满恶趣味和侮辱性的投票本上写下尹孜孜名字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尹孜孜对着覃兆一笑的脸。
他没觉得尹孜孜长得丑。
他见过尹孜孜没长痘痘的样子,算不上美,但总归不是丑。
周隽的母亲曾评价说,尹孜孜有种攻击性十足的、极富个性的骨相美,以后长开了,再好好拾掇拾掇,没准儿是个当国际超模的好苗子。
不过,周隽这个年纪的男生很难欣赏得来。
尹孜孜成绩很好,身上有股韧劲儿,还有超过她年纪的智慧,对其他人的调侃捉弄,总是三言两语就化解过去了。
有次班里的覃兆一请全班喝奶茶,有男生调侃她说: 孜孜,你脸上那么多痘痘,就别喝奶茶了吧?
她开玩笑回道: 想喝两杯就直说,你帮我把值日做了,我那杯就赏你了。
他是欣赏她的,但男女间的喜欢,还远远达不到。
所以尹孜孜向自己表白的时候,周隽拒绝了。
回去后看到满屋子她家给置办的东西,还有她打好放在门口的开水,又觉得于心不忍,怕她太过难过,就又出门去找她了。
结果在她的水果摊前看到了覃兆一。
班里人只知道覃兆一性格乖张,令老师头疼,以为他就是个家里有点小钱的二世祖。
只有周隽知道,他姓的这个覃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父亲曾费劲心机想结识,却怎么也搭不上线的覃家。
也是对他家见死不救的覃家。
覃兆一那辆拉风的摩托停在路口,从书包掏了本书扔给尹孜孜。
尹孜孜宝贝地搂在怀里,笑眯眯地拿了颗苹果递给覃兆一。
他一个金尊玉贵的少爷,不但接了,还洗都没洗,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咬了一大口。
是周隽刚刚没要的苹果。
黑暗里,躺在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周隽看着对面窗户里的人影,再次思考那个问题——
尹孜孜,她丑吗?
他想,至少对着覃兆一笑的时候,是丑的。
她从前,只对自己这样笑,由衷的,舒朗的。
可周家一没落,她扭头就对别人那样笑了。
4
刚搬到覃兆一旁边没两天,我就后悔了。
他实在是古怪得厉害。
我抱着书包坐过去时,他正趴在桌上睡觉。
醒来懒懒看了我一眼,闷声道: 不追着周隽跑了?
我反驳: 我本来也没追他。
他冷哼了一声。
他是班上唯一一个知道我暗恋周隽的人,是他捡到了我的画册。
他似乎不太喜欢周隽,把画册扔给我的时候,说: 真没眼光。
搬过去没几天,是情人节,那些受欢迎的班花班草会收到很多巧克力,周隽的桌洞里就有不少。
覃兆一风风火火进了教室,突然就掏出一盒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进口巧克力,说家里没人爱吃,便宜我了。
我推了回去,说自己在控糖。
他一听,踢凳子起身就把巧克力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课也不上就走了。
周隽走过来,莫名其妙也放了一盒巧克力在我桌上,说: 这个是无糖的。
全班唏嘘起哄,乔胖胖传来纸条:
我靠,不鸣则已,一鸣双杀啊一个校草,一个校霸,宝子你怎么做到的?
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覃兆一和周隽是喜欢我。覃兆一也好,周隽也好,从来和我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况且,我还是公认的班丑。
周隽这样,是因为他妈妈发现了我们之间的不对劲。
有次我听到周隽妈妈跟他说: 孜孜是个好姑娘,你就算不喜欢,也该处理得温和些。
至于覃兆一,我不知道,他做事向来没有章法。
他的种种奇怪行为,甚至有点儿影响我学习了。
比如上课卷我的头发丝玩儿,在草稿纸上拿我的名字画字画儿,放学骑着摩托车和我的公交车赛车。
他喜怒无常,开心了会随手扔给我几本原版书,会给我分享好听的歌,给我带各种我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不高兴了,会课间堵着过道不让我出去,会在体育课时把我堵器材室一整节课。
我直接问过他: 覃兆一,你老弄这些幼稚的把戏,不会是喜欢我吧?
他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通红: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幼稚透顶,爷就是觉得无聊,看你小倒霉样儿,逗你好玩儿罢了。
不过虽然他一直捉弄我,但我一点儿也不讨厌他。
班上投票的那个晚上,他起身抢了本子,看完大怒,撕了个粉碎,然后指着全班男生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们自己没有审美,还敢对别人评头论足?
这事儿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
和你们这样的人一班,真是奇耻大辱
还有,我告诉你们,她才不丑你们才丑
那天晚上,他对我而言,像个英雄。
从未期待会出现的英雄。
5
覃兆一在学校是个很神奇的存在。
他从来是想翘课就翘课,来去自如,随心所欲,无人能管。
偏偏气死人的是,他成绩还名列前茅。
对他的最初印象,就是爱玩儿。
第一次在校外碰到他,他和朋友们在音乐节玩儿水枪,不小心把路过的我滋了个透湿。
那天他骑着摩托带我风驰电掣在环路兜了一圈,说这样干得快。
后来有次社会调查小作业跟他分到一组,每次小组会视频打过去,他都在不同的地方,有时是国内,有时是国外。
先入为主的印象,让我以为他不在学校就是去玩儿了。
所以在体育频道看到他时,我惊讶得饭都忘了吃。
电视里,他双臂平稳地托举着气步枪,神态专注而沉静,与平时判若两人。
我屏住呼吸看他瞄准靶心、扣动扳机时,在我家吃饭的周隽忽然起身,对我妈说:
吴姨,晚上我爸就出院回来了,家里的一些东西还没布置好,可以请孜孜帮帮我吗?
周隽撒了谎,根本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进屋,他就反手关门,把我堵在他的房间。
尹孜孜,你看覃兆一光芒万丈,就喜欢他了,是吗?
你知不知道那节体育课你们孤男寡女反锁了门呆器材室,你和覃兆一被传得多难听?
你和他是一个世界的人吗?你知道他家是什么背景吗,你就敢往上贴?他根本不用参加高考,毕业就去国外了。你俩荒唐一场,他事了扭头还是他的公子哥儿,你呢?你的名声会有多难听你想过吗?
手机适时地亮起,是覃兆一发来的语音信息。
小同桌,看到爷的飒爽英姿了吗?帅不帅,嗯?
我在你家门口,出来,请你吃烤串儿去。
老楼房隔音不好,他声音又大,我们在屋里听了个清清楚楚。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听见我妈的声音传来: 你是孜孜的同学吧?她在对门周隽家帮忙呢。
一阵沉默后,我听到覃兆一冷冷地说: 是吗?那我就先回去了。
小巷归于平静,手机短信却再次弹出。
兆里挑一: 出来,我在巷口。
周隽靠近了我几分,近到我只能贴墙站着。
他埋下头,用几近乞求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孜孜,别去,行吗?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