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一出生她就跳了井。
我爹说,我娘不爱他,更不爱我。
可是,后来啊……
她却从井底爬出来救我。
我问她: 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她呸我一脸口水: 接你走?走哪去?住井底?你不怕冷?
我又问她: 你爱我吗?
她又呸我: 不爱,爱是长相伴井底那么冷,我不想你挨冻。
我奇怪她怎么不回井里去: 阎王爷不收你?
怨气重,不敢收,怕我炸他大殿。
什么怨?
那可多了,大到灭我全门,抢我家产,小到害我性命,夺我骨血。
……
所以,我是那个小的呗?
1
第一次见我娘。
是我十岁生辰那天。
犹记得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刘氏一大早就喊人取消了我的生辰宴。
她说每年都在府里过生辰,没有新鲜感。
就禀明了祖母,要带我跟秦馨琰去游湖。
刘氏是我继母,原是我爹养的外室。
我娘去世当天,我爹就把她带了回来。
一并带回的,还有年长我三个月的姐姐秦馨琰。
刘氏是个面玲珑的人。
入府三天就笼络了所有人的心。
我爹巴巴地把我送到她屋里。
让我喊她娘,跟她学规矩,学做事。
十岁之前。
我一口一个母亲,喊得比秦馨琰还腻歪。
不过,游湖之后,我就不喊了。
因为那天,刘氏避开众人,亲手把我推进了湖里。
2
五年过去了,我依旧清晰地记着刘氏那天的嘴脸。
她笑得娇媚又阴险。
她说: 檀儿,你真不如你娘懂事。你娘知道我要进府,就自个儿跳了井,主动给我腾了位。
你就不行了,白疼你十几年,一点也不心疼为娘,挡在我馨儿面前,霸着嫡女的位置不撒手。
还劳我亲自动手,脏我衣裳手帕,烦死了。
那天,刘氏说了很多话。
大部分是关于我娘的。
骂我娘没皮没脸。
仗着自己母族有钱又长得好看,就坏人姻缘,活该暴毙横死。
我只顾着求生,没有力气跟她争辩。
可是,刘氏铁了心要我命。
我浮起来,她就用棍子敲我脑袋。
贱东西,再挣扎,把你给戳个洞。
终于,在刘氏的责骂声中。
我体力不支,沉了下去。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享年十周岁的时候。
我娘来了。
她顶着水肿的脑袋,空洞洞的眼眶子,和满脸的腐肉。
忽然出现在了湖底。
我以为她是索命的水猴子。
拼了命挣扎。
不小心把她的脸皮扯掉了一块。
她很生气,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再乱动,脸给你打肿。
还有,我是你娘,亲娘,跳井那个。
3
于我而言,娘是个非常陌生的词。
因为刘氏只让我喊她母亲。
濒死之际。
我问我娘: 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她呸我一脸唾沫: 接你走?走哪去?住井底?你不怕冷?
我又问她: 你爱我吗?
她又呸我: 不爱,爱是长相伴,井底那么冷,我不想你陪我。
你是鬼吗?
半人半鬼吧。
阎王爷不收你?
怨气重,不敢收,怕我炸他大殿。
什么怨?
那可多了,大到灭我全门,抢我家产,小到害我性命,夺我骨血。
所以,我是那个小的呗。
……
我还想再问点什么。
我娘却捂了我的嘴。
咕噜……别说了,再说肚子就炸了。
我这才醒悟。
我脑袋在水面上,可是我娘是一直在水下的。
每跟我说一句话,她就得喝两口湖水。
嘿……
第一次见面,就如此款待她,怪不好意思的。
我娘喝了太多湖水。
把我送上岸就没力气了。
不等我多问,她就直挺挺地扎进了湖里。
来得很突然。
走得相当匆忙。
4
我娘走了之后。
我在破庙睡了半日。
等天黑透了,才拖着湿淋淋的衣服回家。
把自己弄得很凄惨。
我以为,只要我够惨。
跟我爹告状的时候,他和祖母就会偏向我一些。
可惜,我小瞧了刘氏的功力。
还没进门。
就听见她在嚎。
老爷呀,我的心快疼死了,若是可以,我愿意替檀儿去死。
都是妾的错,妾就不该带她去游湖,她亲娘是跳井死的,地下的水都相通,定是她不甘心,想要抢走妾的女儿。
她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她自己不想活,为何非要拉上我的檀儿?啊啊啊……这跟挖我心有什么区别?
刘氏捶着胸口,哭得跟死了亲娘一样。
秦馨琰搂着她娘的腰呜呜哭。
娘,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不是只有妹妹一个女儿,你还有我呀。
我爹垂着头,不说话。
祖母跪在一旁敲木鱼。
我想,若那天我真死在了湖底。
这世间,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难过了。
我绕过众人,跳到了刘氏跟前,咧着嘴跟她胡说。
我说: 母亲,水猴子嫌我太瘦了,想找个胖一点的。
他说你还不错,可不知道怎么找到你,就放了我,让我给他带路。
诺,他就等在门外,你赶紧换身衣服,跟他走吧。
5
刘氏慌了。
一屁股瘫在地上: 啊……啊……老爷……啊……我难受……
我爹用脚踹我: 再胡说,撕烂你的嘴,还不滚回自己院子去。
刘氏是一个多么精明的人呀。
我爹一点拨,她就看透了我的恶作剧。
不过没敢打我。
我爹和祖母都在,她得装贤妻良母。
眨眼的功夫,她就收起了慌张。
哭着嚎着把我搂进了怀里。
檀儿呀,你这是在怪母亲吗?对,都是母亲的错,是母亲没有保护好你,母亲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靠近水了。
她哭得眼睛红肿。
一边跟我道歉,一边抽搭着跟我爹埋怨我娘。
说我娘不讲理,生下孩子不管就算了……
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她凭什么来抢?
我有些无语,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而我爹那个和稀泥的糊涂虫,真就随了刘氏的心意。
连夜让人封了后院的水井。
用的是高价收购的泰山石。
巨大,巨沉。
我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将那石头挪动分毫。
石头挡了阳光。
我娘估计要冻成筛子了。
6
那日之后,我与刘氏离心。
她担心我告状,换了我身边伺候的人。
不准我跟我爹和祖母独处。
除了这些。
她还会用各种各样的法子折辱我。
三九天给结冰的饭菜。
三伏天给滚烫的洗澡水。
春秋给隔夜的饭菜。
夏天三床棉被。
冬天只有一床。
衣裳鞋子里边,寻出针尖钉子再正常不过。
我想闹来着。
不过,被我娘拦了。
她说: 檀儿,没事的,再忍一忍,等你及笄了,娘就助你夺回家产,等到那时,你就可以离开程府,立女户,独自生活了。
她说的简单。
可是,我要忍五年。
真的好难。
好在,这五年里,我娘一直都在我身边。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很好的鬼。
最喜欢坐在窗前给我讲故事。
讲江南烟雨。
讲大漠孤烟。
讲深山老林的精怪野兽以及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
她跟我说: 好檀儿,再忍一忍,今日所有的磨难,来日都会成为你高飞的助力。
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问她为何寻死。
她不说话,悲伤肆意流淌,几乎将她吞噬。
7
不过瞬间,她又笑了。
她说: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只管好好活着,等时机到了,就算娘不说,你自己也能看明白。
后来,我就不问了,因为我不喜欢看她难过,我想看她笑。
即便她体无完肤,是行走的腐尸。
笑起来的时候,也倾国倾城。
因为有我娘把关。
刘氏的算计都没能得逞。
她努力了五年,我还好好活着。
只是不知为何。
在距离我及笄日还有三个月的时候。
我娘忽然不见了。
消失前一天,她跟我讲她想吃西湖边上的小吃了。
让我继承了家产,一定要带她去。
可是,等我睡一觉睁开眼,她就不见了。
我在后院的井边守了三天三夜。
我爹以为我着魔了。
在泰山石外头,又加了个笼子。
我知道那泰山石和笼子都是摆设,根本困不住我娘。
所以,我就没闹。
可是,我娘不见了,我很难过。
我哭,我闹,我找根绳子把自己吊了一晚上。
她都没出现。
折腾了三个月。
我死心了。
只盼着她是去炸阎王爷的大殿,而不是出了意外。
8
好不容易到了及笄当日。
天不亮,刘氏就派人送了衣裳和首饰。
嘱咐丫鬟,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给我收拾妥当。
丫鬟是刘氏的人。
也不管我有没有睡醒,生拉硬扯就将我拖了起来。
我眼睛睁不开。
没力气生气,就任由她们折腾了。
昏昏欲睡的时候,我娘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了过来。
她说: 檀儿,刘氏送来的簪子不合适,换一个吧。
我心一惊,瞬间就清醒了。
连打带踹把丫鬟赶出了门。
然后红着眼跟我娘对视。
你去哪了?
檀儿不哭,娘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才……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西湖的小吃吗?为了口吃的,你连你亲生女儿都不要了吗?
我在房梁上挂了三天三夜,你都不来,那东西就那么好吃?比我的命还金贵?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走之前就不能给我留个口信?至少让我知道你去哪里了。
呜……别以为给我一口吃的,我就会原谅你,呜……这什么东西?怎么可以这么好吃?
呜……呜……
我娘很厉害。
一碟子小吃就将我哄好了。
我一边吃,一边哭。
东西太好吃,竟惹得我忽略了我娘的悲伤。
她站在帘子后边。
脸色苍白,脸颊浮肿。
一袭白衣,湿答答地贴着身子。
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腐肉一颤一颤的。
我朝她伸手,想要个拥抱。
没想到,她竟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连连阻止: 檀儿,别过来……
怎么了?以前不是经常抱抱的吗?出去一趟,不喜欢我了?还是外头有人了?
我娘笑得苦涩,任由我胡闹,就是不往我跟前来。
我终于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
收起自己的娇纵。
伸手把簪子拔了下来。
簪子雕工细腻又精致。
宝石巨大,艳丽夺目。
插在发间,给我眉眼加分不少。
刘氏的眼光向来是极好的,今日我及笄。
就算没了亲娘,我也是程府嫡女。
这么重要的场合。
给她刘氏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拿腌臜廉价的东西给我。
可是这么好的东西,我娘竟然说不合适?
我有些不解。
我娘也不解释,伸手就把簪子抢走了。
她力气大,两根手指就把宝石捏了个稀碎。
我急了: 娘?不合适不戴就好了,何必要动怒?再说,刘氏送来的东西,用完了,都会悉数收回去的,你弄碎了,我怎么跟她交代?
我娘笑得勉强。
她说: 檀儿不用怕,一个破簪子,碎了就碎了,有娘在,没人能伤你分毫。
说完她就闪进阴影处。
不见了踪影。
9
我娘回来了,虽然有些异常。
但是不影响我开心。
她藏起来之后。
我抬脚就把碎掉的簪子踢到了桌子底下。
然后重新把丫鬟唤了进来。
有人眼尖,一进门就发现簪子不见了。
尖着嗓子冲我喊: 呀二小姐,你头上的簪子怎么不见了?
天哪二小姐,那么贵重的东西若是弄丢了,夫人肯定会生气的,打你是小事,打我们就不得了。
哈……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我嗤笑一声。
抬手就给了那丫鬟一耳光: 滚……
你?你怎么敢?我可是……
啪……啪……
我左右开弓,又给了她两个耳光。
滚……
丫鬟捂着脸跑了。
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再也没人说忤逆的话。
当然,也没人愿意帮我换衣梳妆了。
我不在意。
她们不动手,我就自己来。
上好妆准备换衣服的时候。
刘氏来了,比我预想的速度快了一些。
她一进门,就想拧我胳膊。
我没给她机会。
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脚边。
母亲,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弄丢了簪子,你打死我吧。
我昂着头把脸往刘氏手边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