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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 里的仪器声像某种单调的潮汐，规律地起伏着。

李海城的指尖偶尔会轻轻颤一下，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便跟着跳一下，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微澜。

林慧坐在床边，握着他没插针管的那只手，指尖能摸到他掌心粗糙的茧 —— 那是常年握笔、敲键盘磨出来的，以前她总笑话他 “手比农民工还糙”，现在却只觉得这温度太凉，凉得让人心慌。

“海城，小宝今天又问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

她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他，又怕他听不见，“我跟他说，爸爸在跟病毒打仗，打赢了就回来陪他去游乐园。

你可别让我们娘俩等太久啊……”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说小宝今天在学校得了小红花，说妈炖了他爱喝的排骨汤，说公司同事打电话来问情况，张总还托人送了个果篮 —— 提到张总时，她顿了顿，眼神暗了暗，却没再多说。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李海城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眼皮动了动，像是要醒，却终究没睁开。

而此刻，李海城的意识正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里。

起初是混乱的，像老式电视机没信号时的雪花屏 —— 有林慧的哭声，有小宝喊 “爸爸” 的声音，有酒桌上张总的笑声，还有急诊室里医生说 “植物人” 时的冷静语调。

这些声音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挣扎，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这团乱麻把自己裹得越来越紧。

就在他快要窒息时，一阵风忽然吹了过来。

不是 ICU 里空调的冷风，也不是街头那淬了冰的夜风，是带着草木清香的风，暖融融的，拂过他的 “脸颊” 时，还带着点湿润的水汽。

他猛地 “睁开眼”—— 其实他没有眼，却能清晰地 “看见” 眼前的一切。

天是极淡的蓝，像被水洗过无数次，干净得没有一丝流云。

远处的苍山轮廓清晰，青灰色的山脊连绵起伏，像卧着的巨兽，山顶还沾着点雪，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山脚下是一片湖，湖水是极深的碧色，像凝固的翡翠，水面平静得没有一点波纹，连苍山的倒影都清晰得能看见每一棵松树的轮廓。

而他，正站在一片废墟上。

脚下是青黑色的石板，缝隙里长着些不知名的小草，嫩绿色的，在风里轻轻晃。

周围是残存的建筑 —— 不是他熟悉的钢筋水泥，是带着弧度的石柱，柱身上刻着复杂的花纹，像是某种藤蔓，又像是某种文字，线条流畅得不像人工雕琢，更像自然生长出来的。

有几根石柱己经断了，横躺在地上，断口处很平整，像是被某种力量整齐地切断，上面还能看到细微的光泽，不像石头，倒像某种金属。

不远处有一座半塌的拱门，拱门上方的浮雕还能看清轮廓 —— 是一只展开翅膀的鸟，翅膀上的羽毛纹路清晰，眼神却很奇怪，不是鸟类的灵动，倒带着点悲悯，像在注视着这片废墟。

拱门后面是一片更大的空地，地上隐约能看到某种图案的痕迹，像是用白色的石头铺成的，虽然大部分己经被杂草覆盖，但还能看出对称的形状，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家见过的太极图。

“这是……” 李海城的意识里响起自己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声波传来，更像是一种意念。

他试着抬起 “手”—— 没有实体，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石板发出轻微的 “咯吱” 声，不是石头摩擦的声音，倒像某种古老的机关在回应。

风又吹来了，带着湖水的气息。

他顺着风的方向望去，湖边有几棵高大的树，树干粗壮得要几个人才能合抱，树枝向西周展开，像一把巨大的伞，叶子是淡紫色的，落在湖面上，没有沉下去，只是轻轻飘着，像一片片紫色的云。

这里太安静了。

没有汽车的鸣笛声，没有电话的铃声，没有酒桌上的喧嚣，甚至没有鸟叫虫鸣，只有风拂过树叶的 “沙沙” 声，和远处湖水偶尔泛起的 “哗啦” 声。

安静得像一幅画，一幅被时间遗忘的画。

李海城忽然愣住了。

他见过这里。

不是在现实里，是在梦里。

小时候，他总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也是这样的蓝天，这样的苍山，这样的湖，只是画面总是断断续续的 —— 有时候只看到一截石柱，有时候只看到湖面的倒影，有时候只听到一阵模糊的风。

每次醒来，他都记不清具体的细节，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什么东西。

他跟妈妈说过，妈妈笑着说 “小孩子家家的，哪有那么多奇怪的梦”，后来他长大了，工作忙了，这梦就渐渐少了，首到最近几年，几乎再也没做过。

可现在，他却完整地站在了这个梦里。

他试着回忆小时候的梦片段 —— 那截石柱，是不是就是眼前这根刻着藤蔓花纹的？

湖面的倒影，是不是就是苍山现在的样子？

那阵模糊的风，是不是就是现在拂过脸颊的这阵？

答案是肯定的。

那些碎片化的画面，像拼图一样，在他的意识里慢慢拼凑起来，组成了眼前这个完整的世界。

“第三纪元……”一个念头忽然从他的意识里冒出来，没有任何缘由，却异常清晰。

就像有人在他耳边说了这三个字，又像是他本来就知道这个名字。

他往前走，走到那座半塌的拱门前。

拱门后面的空地很大，地上的白色石头图案越来越清晰 —— 不是太极图，比太极图更复杂，有八个方向，每个方向都刻着不同的符号，有的像太阳，有的像月亮，有的像星星，有的像山脉。

这些符号之间有线条连接着，线条里似乎有微弱的光在流动，淡金色的，像细小的溪流。

他蹲下身（虽然他没有实体，却能感觉到这个动作），想去触摸那些符号。

指尖刚碰到地面的石头，那些淡金色的光忽然亮了起来，顺着他的 “指尖” 往上爬，很快蔓延到他的整个 “身体”。

他没有感觉到热，只觉得一阵温暖，像小时候妈妈抱着他晒太阳的感觉。

与此同时，远处的苍山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不是地震的那种剧烈摇晃，而是一种低沉的、有规律的震动，像是某种巨大的心脏在跳动，又像是巨大的齿轮旋转咬合发出的“咔咔”声。。湖面开始泛起涟漪，不是风吹的，是从湖底涌上来的，一圈圈往外扩散，紫色的树叶随着涟漪漂动，渐渐聚成了一个圆形。

李海城抬起头，望向苍山的方向。

山脚下，有一片废墟比这边更密集，像是一座曾经的城市。

城市的中心，有一座很高的塔，只剩下半截，塔身是银白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不像石头，也不像金属，倒像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材质。

塔的顶端，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很高大，像是一座雕像，却看不清具体的形状。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望向湖的另一边。

湖的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平原上也有零星的废墟。

而在平原的尽头，靠近苍山的地方，有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 那是一个巨大的、碟形的物体，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表面是深灰色的，有很多细小的纹路，像是某种机械的外壳。

外壳上有几个破洞，能看到里面复杂的结构，像是管道和线路，只是都己经锈迹斑斑，没有任何光泽。

那是…… 飞碟？

李海城的意识里涌起一阵惊讶。

他在现实里看过关于 UFO 的报道，却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梦里看到这样的东西。

飞碟的周围，散落着一些更小的碎片，有的像金属片，有的像玻璃，阳光照在上面，没有反射光，只有一种沉闷的灰色。

他慢慢走向那架坠落的飞碟。

越靠近，越能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气息 —— 不是恐惧，是悲伤，像是某种巨大的失落感，凝固在空气里。

他能 “看到” 飞碟外壳上的划痕，很深，像是被某种力量撞击过，还有一些黑色的痕迹，像是燃烧后的灰烬。

他伸出 “手”，碰了碰飞碟的外壳。

外壳很凉，比 ICU 里的床单还凉。

就在他触碰的瞬间，飞碟内部忽然闪过一丝微弱的红光，很快又消失了，像是某种仪器的最后一次挣扎。

“有人吗？”

他试着喊了一声，意念化作声音，在空旷的平原上传播开来，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声音的回声，慢慢消散在风里。

他站在飞碟旁边，望向远处的苍山和湖水。

蓝天依旧干净，湖水依旧碧绿，风依旧带着草木的清香，可他却忽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寂寥。

这里曾经应该很热闹吧？

有像他一样的 “人” 生活在这里，有孩子的笑声，有大人的谈话声，有机器的运转声。

可现在，只剩下废墟，只剩下沉默的石柱和坠落的飞碟，像一个被遗弃的玩具盒。

他想起自己的现实生活 —— 每天挤地铁，每天陪客户喝酒，每天为了房贷和学费奔波，每天都觉得很累，却不敢停下。

他曾经抱怨过这样的生活，觉得压抑，觉得没有意义。

可现在，站在这个安静得可怕的废墟世界里，他却忽然怀念起那些琐碎的、嘈杂的日常 —— 怀念林慧唠叨的声音，怀念小宝闹着要他讲故事的声音，甚至怀念酒桌上张总那令人厌烦的笑声。

至少，那些声音证明，他还 “活着”。

风又吹来了，带着一丝凉意。

李海城的 “身体” 开始变得模糊，像被风吹散的烟雾。

他知道，自己可能要离开这里了，回到那个躺着的、没有意识的身体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 蓝天，苍山，碧波，废墟，坠落的飞碟。

第三纪元。

这个他从小就梦到的地方，这个在他成为植物人后才完整进入的世界。

“我还会回来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没有答案。

意识开始下沉，像掉进了水里，周围的画面渐渐模糊，苍山和湖水变成了模糊的色块，石柱和飞碟渐渐消失。

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ICU 里的仪器声，林慧的哭声，小宝的喊声。

他的指尖又轻轻颤了一下。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跳得比刚才更明显了些。

林慧感觉到他的手指动了，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泛起泪光：“海城？

你是不是醒了？

海城！

医生！

医生！”

走廊里传来医生匆忙的脚步声。

而李海城的意识，还停留在第三纪元的风里，停留在那片安静的废墟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到那里，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但他知道，他不能就这么一首躺着。

他想要醒过来。

他要回到那个有林慧和小宝的世界里去。

他要再看看，那个热闹的、琐碎的、却充满生机的现实。

然而，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他仿若一根轻灵的羽毛，落入无尽的深渊。